“屬于別一世界”的殷夫詩歌

■郭小聰

即使百年過去，殷夫詩歌也具有不可褻瀆的莊嚴氣度。特別是其代表作《別了，哥哥！》和《血字》這兩首詩，如黑白分明的木刻畫，線條是粗獷的，明暗對比是強烈的，在腥風(fēng)血雨的時代背景襯托下，凸顯出年輕殉難者的悲壯形象。

作為左聯(lián)五烈士之一，殷夫1931年遇難時年僅22歲。此前他曾幾次被捕，都由他在國民黨政府任高官的哥哥保釋出獄，同時也規(guī)勸弟弟回心轉(zhuǎn)意，這才有了殷夫《別了，哥哥！》一詩作為回答：

別了，我最親愛的哥哥，/你的來函促成了我的決心，/恨的是不能握一握最后的手，/再獨立地向前途踏進。//二十年來手足的愛和憐，/二十年來的保護和撫養(yǎng)，/請在最后的一滴淚水里，/收回吧，作為惡夢一場。

開篇即顯現(xiàn)出鋼鐵般意志，這極為少見的絕決口吻，并非兄弟鬩墻，而是關(guān)乎民族大義，展現(xiàn)的是詩人對舊時代的叛逆精神和對新社會的理想追求，其副標題正是：“——算作是向一個‘階級’的告別詞吧！”

殷夫這一代革命知識分子，可以說是中國歷史上前所未有的最光彩照人和最具獻身精神的一代。千百年來，傳統(tǒng)儒生夢寐以求的是“金榜題名時，洞房花燭夜”。而殷夫這一代讀書人，本來大多屬于“財主的兒女們”，與統(tǒng)治階層有著天然的社會聯(lián)系和上升通道：“只要我，答應(yīng)一聲說，/‘我進去聽指示的圈套，’/我很容易能夠獲得一切，/從名聲直到紙帽?！钡麄冇謱儆?0世紀新型知識分子，生長在中國最災(zāi)難深重的年代，睜開眼睛看世界，認清了中國在弱肉強食叢林中被瓜分的地位，也為“真理的偉光在地平線下閃照”所鼓舞，無懼“黑的死，和白的骨”。這樣一批甘愿犧牲一切的新人堪稱民族的脊梁，即使在白色恐怖中，也不屑于像傳統(tǒng)戲曲中落難書生那樣期冀落進哪位貴族小姐的后花園，然后青云直上。

可以說，殷夫是用生命來寫這首詩的，其最后一節(jié)詩的告白義薄云天，既激奮又沉郁，既率真又深情：

別了，哥哥，別了，/此后各走前途，/再見的機會是在/當(dāng)我們和你隸屬的階級交了戰(zhàn)火。

如果說《別了，哥哥！》是新時代的吶喊，那么《血字》一詩則還蘊含獨特的審美價值，對早期左翼詩歌富于啟示性意義：“大我”與“小我”并非截然對立，標語口號化傾向可以通過藝術(shù)化個性處理加以克服。

《血字》寫在1929年五卅運動四周年之際，其悲憤之情顯然與1927年國共分裂后的血腥現(xiàn)實密切相關(guān)。但情感本身不是詩，面對這一題材，殷夫不是簡單地直抒胸臆，而是力圖通過形象化來表達：

血液寫成的大字，/斜斜地躺在南京路，/這個難忘的日子——/潤飾著一年一度……//血液寫成的大字，刻劃著千萬聲的高呼，/這個難忘的日子——/幾萬個心靈暴怒……//血液寫成的大字，/記錄著沖突的經(jīng)過，/這個難忘的日子——/獰笑著幾多叛徒……

烈士的鮮血被大膽地擬人化了，視覺沖擊力極強，特別是“斜斜”兩個字用得非常傳神，可以視為詩眼。而這一悲壯意象在頭三節(jié)里三次重現(xiàn)，以鏗鏘的韻腳奠定了全詩的堅定基調(diào)：“今日他們的天堂，/他日他們的地獄，/今日我們的血液寫成字，/異日他們的淚水可入浴?！碧焯?、地獄、血液、淚水這幾個意象兩兩相對，詩行相對整飭，內(nèi)心波瀾被有層次地推向高潮，而非平鋪直敘。

詩人的才華還體現(xiàn)在對內(nèi)在節(jié)奏把握上，他不是機械排比，而是依內(nèi)心情感的波動與力度來掌控詩形變化，整中有散，整散結(jié)合。如：“我是一個叛亂的開始，/我也是歷史的長子，/我是海燕，/我是時代的尖刺?！边@節(jié)詩的妙處在第三句，長句突然縮為短句，語流驟然停頓，詩行長短參差的變化更增強了情緒的抑揚頓挫感，假如四行詩都是一樣長度，這種靈動感恐怕就會失去了。

最后，還應(yīng)滿懷敬意地指出，無論怎樣斗轉(zhuǎn)星移，殷夫詩作中那攝人心魄的感染力都不會消散！為什么呢？就因為真誠！情感的真誠，做人的真誠，為信仰獻身的真誠！詩人說“真理和憤怒使他強硬”，他就真的斬斷手足之情和個人富貴前程。他“想做個普羅米修士偷給人們以光明”，他就真的迎著“死的恐怖”勇往直前。真誠總是美的，天然地與藝術(shù)美感相契合。正如魯迅先生所激贊：殷夫的詩“屬于別一世界”，讀者無論處于哪個時代，有著怎樣不同的社會環(huán)境和思想氛圍，詩人的真誠都是不能被嘲笑，也無權(quán)褻瀆的。因為沒有真誠，就沒有藝術(shù)，以及令各種思想文化之花自由綻放的適宜土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