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馬吉影片》：陳旻著，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編；譯林出版社出版。

還原南京大屠殺鐵證“馬吉影片”37分鐘版回歸過程——

正義的事業(yè)，有必勝的力量

■陳旻

1937年，南京安全區(qū)國際委員會委員約翰·馬吉牧師冒著生命危險，用16毫米攝影機拍下了大屠殺影像，這些影像被后世稱為“馬吉影片”，是迄今發(fā)現(xiàn)的有關南京大屠殺的唯一動態(tài)影像，也是日軍南京暴行最核心的影像證據(jù)之一。

馬吉影片最早為外界所知并非影像，而是《羅森報告》里引用的影片解說詞。因為一度沒有發(fā)現(xiàn)影像，日本右翼勢力將馬吉影片稱為根本不存在的“鬼片”，直到1991年，馬吉影片被發(fā)現(xiàn)并公之于世。

我所撰寫的《尋找馬吉影片》一書，記錄了社會各界橫跨35年接力追尋，推動這份37分鐘的影像證據(jù)從美國回歸中國的全過程。

2017年12月，《大公報》刊出由我采寫的一組“南京大屠殺‘世界記憶’”系列報道。采訪中，我意外發(fā)現(xiàn)1991年紐約曾有馬吉影片37分鐘“一吋盤”，而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藏馬吉影片時長僅17分鐘。此后，追尋紐約37分鐘版馬吉影片便成為我與同事們的重要目標。

1991年7月12日，在約翰·馬吉的兒子大衛(wèi)·馬吉家地下室的貨架上，凌亂地堆放著一摞摞存有膠片的暗綠色圓形金屬盒，另有數(shù)十個正方形柯達膠卷紙盒，每個盒子里存放著一小卷膠片。巴掌大的膠卷紙盒側面寫有馬吉牧師留下的膠片內容提要。

紀念南京大屠殺受難同胞聯(lián)合會創(chuàng)會會長邵子平逐個查看：一名中國孕婦被刺了不少于19刀；一名小男孩被刺；幾乎斷頸的女子；被燒傷的男孩……這正是馬吉拍攝的記錄南京大屠殺現(xiàn)場的原片。邵子平根據(jù)膠片內容提要，挑選出13個裝有南京大屠殺相關膠片的紙盒，請專人將膠片翻拍并剪輯制成一套時長37分05秒的“一吋盤”影像。之后將原片、原盒還給大衛(wèi)·馬吉。同年8月2日，聯(lián)合會在紐約召開新聞發(fā)布會，戳破了日本右翼將馬吉影片稱作“鬼片”的謊言。

之后，由聯(lián)合會第二任會長陳憲中出面，聯(lián)合會籌措了30萬美元，以37分鐘版馬吉影片為素材拍了兩部歷史紀錄片——《馬吉的證言》和《奉天皇之命》，在美國的社區(qū)、大學巡回放映了近百場，并在中國臺灣以及加拿大、韓國等地放映。1997年，聯(lián)合會將紀錄片制成3000套錄影帶，寄送聯(lián)合國各會員國，同時贈予美國各地圖書館、大學與有關機構。

但后來，這個“一吋盤”再也沒有在公眾視野里出現(xiàn)。這個37分鐘版的“一吋盤”到底比17分鐘的內容多了多少？價值如何？我曾反復跟邵子平核對，通過他的描述，我意識到“一吋盤”中有許多17分鐘版本沒有的內容。

此后便是艱難的尋找。每天定鬧鐘，凌晨一遍遍打國際長途，懇請聯(lián)合會成員翻找，聯(lián)系美國知情人挖掘記憶。直到2018年10月8日，邵子平告訴我，紐約傳來消息說已找到37分鐘“一吋盤”，內容完好。

2019年5月的一天，我在北京東長安飯店見到了陳憲中。我跟他說，“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將對館藏的歷史史料、珍貴文物進行數(shù)字化，并向全球研究者及公眾分享。馬吉影片37分鐘‘一吋盤’放在這里，是為了告訴后人不能忘記這段歷史，沒有任何商業(yè)用途?！标悜椫兴斓卮饝蚰暇┚栀?7分鐘馬吉影片“一吋盤”，并將其數(shù)字版贈予了我。

37分鐘版包括3部分內容：前11分22秒反映了淞滬會戰(zhàn)后上海的情況；之后是日軍占領南京前的畫面，時長大約1分23秒，主要包括日機轟炸南京和難民逃難等；最后是日軍占領南京后犯下的暴行，包括鼓樓醫(yī)院醫(yī)護人員救治受害者的影像、江南水泥廠難民營診所內傷病員的情況，以及幸存者伍長德的鏡頭等。

從時長來看，37分鐘版實際反映南京的內容，大約比17分鐘版多9分鐘。從場景范圍來看，37分鐘版中，馬吉牧師在鼓樓醫(yī)院拍攝的30余名受害者，有11名是17分鐘版里沒有的。南京大屠殺幸存者夏淑琴一家慘遭殺害的畫面更長，祖孫9口人中7人慘遭日軍殺害，鄰居4人同時遇害，尸橫遍野的慘景長達35秒。

此外，37分鐘版首次出現(xiàn)了東京審判出庭證人伍長德的14秒影像，以及多組證詞中作為重要證據(jù)的南京大屠殺受害者案例動態(tài)影像。

一組長達49秒、記錄醫(yī)院里一位頸部幾乎被砍斷的40歲女傷者的畫面極為慘烈。影片中，馬吉在簡短的鏡頭說明中寫道：“日本士兵試圖將這個女人斬首，（醫(yī)生）縫合頸部肌肉，脊柱?！边@個受害者案例在東京審判中，出現(xiàn)在出庭證人、鼓樓醫(yī)院醫(yī)生羅伯特·威爾遜的法庭證言里，和作為證據(jù)提交的鼓樓醫(yī)院總務長詹姆斯·麥卡倫南京大屠殺期間日記中的描述相互印證。

▲圖①：“馬吉影片”37分鐘版“一吋盤”。　陳旻攝；圖②：“馬吉影片”原片膠片（部分）?！∏秩A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供圖

2019年12月13日，聯(lián)合會將反映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暴行畫面最為全面、內容最為豐富的37分鐘版馬吉影片“一吋盤”捐贈給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被史學界稱為“實證歷史的里程碑”。

“一吋盤”入藏南京后，聯(lián)合會又陸續(xù)給我發(fā)來一些新資料。其中一盒錄像帶是曾在日本每日放送電視臺做記者的加登英成在1991年拍攝的紀錄片《驗證南京大屠殺》。我一段一段掐時計算，這部長達50分鐘的影片中使用馬吉影片的鏡頭足有10分01秒。

《驗證南京大屠殺》的播放時間早于聯(lián)合會拍攝的《馬吉的證言》與《奉天皇之命》，這部日本紀錄片中的馬吉影片是如何得到的？幾經輾轉，我找到加登英成的郵件地址，先后與他往來郵件200余封，了解事情經過。

原來，1991年，32歲的加登英成在洛杉磯發(fā)現(xiàn)曾任南京安全區(qū)國際委員會總干事的喬治·費奇外孫女湯婭·昆頓捐贈的11分鐘馬吉影片。循著影片中馬吉牧師對拍攝場景的簡要文字說明，加登英成專程來到南京，找到了兩位出現(xiàn)在馬吉影片里的幸存者——當時已經年過七旬的李秀英與年過六旬的夏淑琴，并對她們進行采訪。

此外，他還采訪了約翰·馬吉的兒子和費奇的女兒、女婿；查找東京審判證人證詞詳細資料；在耶魯大學圖書館找到南京大屠殺期間留在南京的外科大夫羅伯特·威爾遜的日記；在柏林找到《羅森報告》的附件——馬吉牧師寫的詳細英文影片鏡頭目錄。

“關于南京大屠殺的歷史，我在書上讀過很多。實際采訪之后，我覺得這并不是捏造，而是千真萬確的事實。我要把真實的歷史告訴年輕人，日本應記取歷史教訓。”完成采訪后的加登英成將其制作成了紀錄片《驗證南京大屠殺》。

1991年10月6日，日本每日放送電視臺在黃金時段播出日本國內第一部揭露日軍南京大屠殺真相的紀錄片，片中馬吉拍攝的南京暴行原始動態(tài)畫面和幸存者的訪談，在日本掀起滔天巨浪?！鞍雮€世紀后，我們找到并重新審視了馬吉影片，‘鬼片’膠卷靜靜地繼續(xù)轉動，從膠卷里聽不到叫喊聲、槍聲，但我們感受到了一直守護著真相的拍攝者深深的悲傷?！薄厄炞C南京大屠殺》的解說詞至今仍讓人動容。

之于聯(lián)合會，之于加登英成，馬吉影片原始膠片及攝影機在他們的努力下重見天日，成為證實南京大屠殺真實性的力證，并列入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記憶名錄》。

記錄尋找歷史真相過程本身，也是歷史真相的一部分。在尋找馬吉影片的過程中，正是那些希望讓世界記住南京大屠殺這一慘絕人寰暴行的人們不懈努力，才有了37分鐘版清晰影像的留存與入藏南京。歷史由每一個人匯聚而成，這本書中記錄的普通人的點滴，最終匯聚成了一段值得書寫的歷史。它向世人昭示這樣一個鐵的道理——

正義的事業(yè)，有必勝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