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中國軍網(wǎng)-解放軍報 責任編輯：劉上靖 發(fā)布：2025-11-18 06:20:10
地標守望者
■解放軍報記者 李子怡
老飛行員韓鄭（右一）和年輕飛行員們列隊向大字地標敬禮。楊子立攝
韓鄭（右）與陸遙在哈密市相見。韓 宇攝
近日，一則“新疆哈密戈壁灘‘為人民服務’大字遭到破壞，網(wǎng)友驅(qū)車2000多公里修復”的視頻，在網(wǎng)絡上引發(fā)廣泛關注。視頻中，社會青年陸遙和他的朋友們頂著太陽，在大字地標周圍，一鍬一鍬地修復被車輪碾壞的地方。
有網(wǎng)友評論：“先輩的精神與奉獻，我們應共同傳承和守護?！比嗣窨哲姽俜劫~號也留言回應：“人民空軍為人民，人民空軍人民愛。向您致謝！”
矗立在蒼茫戈壁上的大字地標，究竟承載著怎樣的歷史記憶？為何它們的命運能牽動無數(shù)人的心？這些用石頭堆砌的文字，為何能引發(fā)如此強烈的精神共鳴？
刻在戈壁的精神地標
聽聞“為人民服務”大字地標被破壞的消息，老飛行員韓鄭夜不能寐，將相關視頻看了一遍又一遍。
韓鄭畢業(yè)于原空軍第八航空學校。1967年，該校在新疆哈密的戈壁灘組建，其中第二飛行訓練團設在駱駝圈子機場附近。大字地標就是為駱駝圈子機場飛行員服務的。
韓鄭是該校在駱駝圈子機場培養(yǎng)的最后一批學員。
幾十年過去，該校經(jīng)歷裁撤合并，組建為現(xiàn)在的空軍西安飛行學院。
臨近人民空軍成立紀念日，韓鄭收到原單位的邀請，和年輕飛行員們一起開展尋根活動。韓鄭激動不已，迫不及待地要去看看那魂牽夢繞的地方。
通過這次活動，記者認識了韓鄭，準備與他一同從北京出發(fā)前往哈密。
初次見面，韓鄭留給記者深刻的印象——雖年近七旬，但一米八的身材依然挺拔如松，尤其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保持著殲擊機飛行員特有的銳利與深邃。
交談中了解到，退休后的韓鄭，從零起學習攝影、排版與剪輯，歷時4年，和戰(zhàn)友們一起義務編纂了《難忘的記憶》《戈壁雄鷹五十年》系列書籍，并制作了多部紀錄片。他準備將這些書籍贈送給部隊。
談起這些作品，韓鄭的眼神更亮了。他一邊翻開書籍，一邊給我們介紹第八航空學校往事。講到駱駝圈子機場時，他顯得尤為激動。
駱駝圈子，位于新疆與甘肅的交界，星星峽附近。那是古絲綢之路的驛站，因古時來往駝隊多，有多處駱駝棚圈而得名。
那里，年平均降水量不到50毫米。夏季干燥、炎熱、多風，氣溫最高達43攝氏度。生雞蛋埋在滾燙的沙堆中，幾分鐘就熟了。
在《戈壁雄鷹五十年》的回憶錄里，談起對駱駝圈子機場的印象，大家不約而同提到“荒涼”。
機場駐地距離哈密城70多公里，方圓7公里內(nèi)荒無人煙，7公里外的蘭新公路是機場與外界聯(lián)系的唯一通道。乘汽車到哈密，至少要在搓衣板狀的沙石公路上顛簸兩個半小時。
而這樣的荒涼，除了給官兵在衣食住行上帶來考驗，還給飛行訓練帶來巨大難題。
在上世紀60年代，第八航空學校使用的初教-6飛機導航技術還不完備。學員們在學習飛行時主要依靠目視來判斷自己的位置。但由于戈壁灘一望無際，從天上看，空域之間極其相似，不像城市，有鐵路、建筑物可以進行區(qū)分。這導致飛行員在飛行時，極易飛出指定空域，給飛行安全帶來較大挑戰(zhàn)。
前輩們沒有被眼前的困難嚇倒。回憶錄里提到，他們曾想過建燈塔或堆小山來解決問題。時任領航主任季臣業(yè)則創(chuàng)造性提出設計大字地標的方法。這一建議被提出后，大家紛紛表示贊同。
他們最終確定5組標語內(nèi)容，除了“為人民服務”以外，還有“只爭朝夕”“排除萬難爭取勝利”等，歷時數(shù)月，終于建成。
說話間，韓鄭打開了電腦，給我們播放了一段視頻。畫面中，一位耄耋老人談起設計標語內(nèi)容的初衷，字字凝練。
“大字標語的內(nèi)容要鼓舞飛行學員的思想。我們要‘只爭朝夕’地進行飛行，我們飛行的主要目的是‘為人民服務’，飛行一定要‘排除萬難爭取勝利’……這對飛行訓練都是有教育意義的。”
視頻中的老人就是季臣業(yè)。那是韓鄭為了拍攝紀錄片，在2018年專門采訪季臣業(yè)時所錄的珍貴視頻。
今天，這段視頻顯得更為珍貴。2023年，季臣業(yè)因病逝世。臨終前，他還經(jīng)常和家人念叨那些刻在遠方的大字地標。
“要是季老知道地標被破壞，那該是多么心痛??！”談起地標被破壞一事，韓鄭一連說出好幾個“很心痛”，情緒瞬間變得激動起來。
“我和我的戰(zhàn)友們對破壞行為都感到非常氣憤。這些地標承載了我們多少記憶，在那個艱苦的歲月給了我們多大的精神鼓舞……”韓鄭有些哽咽。
那些日子有多難，在他們生命里刻下的印記就有多深。大字地標是老一輩飛行員們艱苦奮斗的歷史足跡，更是不可磨滅的精神印記。
后來，由于駱駝圈子機場周圍水質(zhì)太差，無法保證官兵身體健康，因而被停用，地標只使用了7年。但在大字地標的指引下，第二飛行訓練團從未發(fā)生飛行事故，共培養(yǎng)了近500名飛行員。
談起地標，韓鄭更迫不及待要出發(fā)了。
“50多年了，做夢都想回老部隊看看。聽說單位已經(jīng)多次組織飛行員到大字地標處搞黨團活動，我聽了特別高興，他們沒有忘記人民空軍的來時路……”
“雄鷹”從這里啟航
如今的哈密，已有翻天覆地的變化——新修建了數(shù)條高速路，四通八達的道路讓這里成為交通樞紐；城區(qū)的房屋鱗次櫛比，營區(qū)內(nèi)，榆樹、白楊樹、爬山虎生機勃勃……
韓鄭一路感嘆，現(xiàn)在官兵的生活環(huán)境越來越好，當年想都不敢想。
韓鄭來到部隊的模擬訓練中心，飛行學員正在使用最新的模擬機，進行飛行訓練。
巨大的環(huán)形屏幕上，全景式還原飛行的場景，逼真的環(huán)境模擬讓整個座艙仿佛真的翱翔在藍天之上。
韓鄭緩緩走近模擬艙，輕踮著腳，伸手撫摸艙壁。那一刻，他看向年輕飛行員，心中有羨慕、有感慨，更有難以掩飾的自豪。
在飛行教員熱情邀請下，韓鄭坐進模擬艙體驗飛行。當屏幕上顯示戰(zhàn)機飛過天山，熟悉的戈壁在眼前展開時，他的眼睛濕潤了。“感覺很好，哈密有很大的變化，地標更多了?！?/p>
飛行教員自豪地介紹：“現(xiàn)在的飛機操縱很輕巧、很方便?！?/p>
讓飛行學員們感嘆的是，韓鄭雖停飛幾十年，卻仍記得大量操縱技能，可以看出當年的基本功有多扎實。
韓鄭說，當年飛行訓練條件有限，單一個起落航線，500個動作，就要重復練上萬遍。那時的“模擬機”就是兩塊木板和一根棍子，分別當作方向舵和駕駛桿，還要再畫一個座艙圖，每一個儀表、信號燈、電門開關、操作把手等都要畫出來。
走出模擬飛行訓練中心，韓鄭和年輕飛行員們乘車奔向大字地標所在地。
曾經(jīng)的搓衣板路，如今已變成高速公路。車輛穩(wěn)穩(wěn)行駛，沿途韓鄭經(jīng)常望著窗外出神。我從那閃爍的眼神中，看出了他內(nèi)心的波瀾。
出于保護生態(tài)環(huán)境的考慮，車在戈壁邊緣停下。接下來的路程，我們需要徒步完成。
在一望無際的戈壁灘上行走，時間仿佛凝固了。耳邊風聲陣陣作響，似訴說著50多年前建設大字地標的故事。
大字地標所處的地方，均勻分布在駱駝圈子機場附近的空域下，距離機場都有十幾公里遠。
“當時還沒有便捷的交通工具，飛行教員和學員們帶著干糧，頂著烈日風沙，徒步走到目標地……”韓老一邊走，一邊講述地標建設時的故事。
在戈壁灘上，石頭大多是黑色的。這是戈壁灘特有的自然現(xiàn)象。戈壁晝夜溫差大，夜間礫石表面的凝結(jié)水會溶解鐵、錳等礦物，白天水分蒸發(fā)后，鐵錳氧化物沉淀在礫石表面，形成黑色“荒漠漆”。長期風蝕作用使礫石棱角磨圓，最終形成表層呈黑色的風成礫石。?
正是由于這樣的物理特征，這些石頭被推開后，下方的黃土便露出來，形成了歷經(jīng)幾十年也不褪色的大字地標。
越往前走，韓鄭的腳步越急切。他的呼吸漸漸急促，不是因為疲憊，而是因為激動?！翱斓搅恕彼煌５刈匝宰哉Z。
當那5個大字完整呈現(xiàn)在眼前時，所有人都被深深震撼。每個字長寬各約50米，在廣袤戈壁上鋪展開來，規(guī)模之大超乎想象。
為了防止有人進入破壞，當?shù)赜嘘P部門已經(jīng)在大字邊緣立起了護欄。
“太不可思議了……”年輕飛行員們喃喃自語。他們很難想象，當年沒有無人機，沒有衛(wèi)星測繪，是如何完成這樣的創(chuàng)舉？
原來，季臣業(yè)在當飛行員前，是某礦務局的技術員。他此前學的是測繪專業(yè)，還會寫一手漂亮的美術字。建大字地標時，他發(fā)揮自己的特長，在空中確定好地標位置后，前后歷時數(shù)月，帶領飛行學員用經(jīng)緯儀定位，用皮尺量，用木棍畫線，用推雪板一寸寸推開地表的黑色礫石，露出下方的黃土。
飛行教員帶領學員們在每個關鍵點位打下木樁，用繩索拉出基準線，建一個字往往要反復修改好幾天，直到從空中俯瞰時，筆畫完全標準。
在現(xiàn)場，韓鄭指出地標設計所蘊含的智慧——每個字旁邊都有高達10厘米的“字墻”。這種巧妙的設計，不僅有效防止了風沙掩埋，更在視覺上形成強烈的明暗對比，即便在數(shù)千米高空也能清晰辨認。
這樣的戈壁奇跡，是一項精密工程，靠的是科學方法，更是源于對飛行事業(yè)的無限熱愛。前輩們身上那種沒有條件就創(chuàng)造條件、排除萬難也要爭取勝利的精神，深深打動了年輕飛行員們。
來到地標被破壞的部位，韓鄭蹲下身，手指輕輕撫過那些被修復的痕跡。
“這些都是陸遙那孩子修復的，真是個好孩子?！彼穆曇粼俅芜煅柿?，“走近了看還是有痕跡?！?/p>
那雙銳利的眼睛里寫滿了遺憾與不舍，摸著一道道車轍印，韓鄭莊重地將散亂的石子歸攏到原位。
這位在幾個小時路途中一直精神抖擻地說“不累”的老人，此刻卻難以抑制內(nèi)心的激動，手指微微顫抖。
那一刻，所有人沉默了。
飛行學員們自發(fā)地站成一排，韓鄭也走到他們身旁。他們神色一肅，抬起右臂，向戈壁上的精神坐標致以軍禮。
途中，韓鄭在和飛行學員聊天中得知，他們在飛行時不太容易注意到這些地標，在空中看感覺有點小。
起初韓鄭感到有些詫異，過一會兒，他恍然大悟。
“你們飛的是噴氣式教練機，飛行高度比我們當年高出約4000米。”
“從你們的視野看地標變小了，這恰恰說明我們空軍飛得更高、更遠了！”韓鄭發(fā)出爽朗的笑聲，望著那些朝氣蓬勃的年輕面孔，他眼中滿是欣慰。
航跡雖遠，但他們始終沒有忘記為什么出發(fā)。
夕陽下，“為人民服務”幾個大字，在戈壁上熠熠生輝。
跨越時空的精神傳承
在從戈壁灘返回營區(qū)的路上，韓鄭反復念叨，希望親口向陸遙說一聲謝謝，還四處打聽他的聯(lián)系方式。
令人驚喜的是，此刻陸遙恰巧也在哈密。前不久，他剛被授予哈密市“終身榮譽游客”稱號，正參加相關活動。
韓鄭當即決定要去見一下這位好心青年，也替所有戰(zhàn)友們向他表示感謝。
陸遙，27歲，是一名自媒體博主，同時也是歷史地理愛好者。
今年9月，家在哈密的同事向陸遙講述了“戈壁大字”的故事，讓他對此產(chǎn)生了濃濃的興趣。
為此，陸遙查閱大量史料，并驅(qū)車2000多公里前來求證。
經(jīng)過長途跋涉，陸遙終于來到大字地標旁。但他發(fā)現(xiàn)，從地面的視角難以看出地標整體面貌，于是立即放飛了無人機。
巨大的標語出現(xiàn)在眼前，陸遙興奮不已。當他回看無人機拍攝的畫面時，發(fā)現(xiàn)在“人”字和“民”字之間，出現(xiàn)了密密麻麻的車轍印，猶如一塊塊扎眼的“補丁”。他上前仔細查看，才發(fā)現(xiàn)那些車轍留下的痕跡約有一掌深。
到哈密之前，陸遙已了解這些地標的歷史，以及無數(shù)飛行員們對這些地標的深厚情感。想到這些，他感到那些車轍印就像劃在自己心里。于是他決定，要做一件有意義的事情——修復地標。
真正開始做這件事后，陸遙很快意識到，這不是一個簡單的工程，光選石頭樣品，就讓他吃了不少苦頭。
戈壁灘特有的石頭并不好找。為了“修舊如舊”，陸遙和朋友幾乎跑遍了哈密所有的砂石廠和礦業(yè)公司，最遠跑到了100多公里外的地方，反復比對石材的顏色與質(zhì)地。用時2天，他們終于找到了質(zhì)地相似的石頭。
為了避免對戈壁原生地表造成破壞，他們沒有使用任何重型機械，先是用大車把石頭卸在標語附近3公里處。隨后，他們靠人力一鍬一鍬地將石頭裝進小車，再運往地標附近進行鋪設。
修復期間，共有5個朋友自愿幫助陸遙。他們在戈壁上，一待就是五六個小時，有的手被磨破了，也依然堅持。
20噸石頭，裝了27車，他們終于將所有車轍印覆蓋。
“做有意義的事情”，是陸遙一直以來的追求。
出生于貴州山區(qū)的他，曾在希望小學上學，身上的衣服是愛心人士捐贈的。他從未忘記，小時候患上一次重病，是愛心人士們伸出援救之手，他才得以痊愈。社會的愛心溫暖了他整個成長經(jīng)歷。一顆回報社會的種子，悄然種進年少的心靈。
陸遙還是一名軍屬。他的哥哥在部隊服役，他深深懂得軍人的付出和奉獻?！捌綍r都是子弟兵在保家衛(wèi)國，我也終于能為他們做一點事情了?！?/p>
陸遙把修復地標過程的視頻，發(fā)布在網(wǎng)絡平臺上，就是希望有更多人了解地標背后的故事，了解最可愛的人為祖國和人民默默作出的貢獻。他認為這是一件極其有意義的事情。
讓他意想不到的是，視頻一經(jīng)發(fā)布，迅速在網(wǎng)上引發(fā)強烈反響。網(wǎng)友說這是“用行動守護歷史”，人民空軍官方賬號公開留言：“向您致謝！”
兩代人對地標的守護，編織了這樣一個暖心畫面。
“我了解到你在這兒，我很高興，真的非常感謝你做了這件好事。”終于見到陸遙的韓鄭，急切地向前邁了一步，有力地握住他的手。
兩人的手，久久沒有松開。
老飛行員突如其來的到訪，也讓陸遙很是感動。修復地標時，陸遙一直覺得自己正在與前輩們進行對話，似乎能聽到他們的鐵鍬聲。
雖然陸遙和韓鄭是第一次見面，但他們的緣分不僅僅于此。
在陸遙查詢大字地標史料過程中，看到的一部紀錄片，就是韓鄭和戰(zhàn)友們推動制作的。
他們各自默默地做“有意義的事”，給人以力量，也最終溫暖了自己。一件事是否有意義，他們參照的是同一個精神坐標——“為人民服務”。
我們在韓鄭送給部隊的書中，看到了一名老飛行員給立志要當飛行員的孫女寫的一首詩——
當你巡邏在祖國西北的大漠戈壁
當你搏擊在萬米穹蒼
當你從翼下鳥瞰到五組金光閃閃的大字
那就是爺爺曾經(jīng)戰(zhàn)斗過的地方
這是爺爺好多好多戰(zhàn)友
用汗水和忠誠筑起的不朽華章
她是戈壁瀚海中五座閃亮的燈塔
為我們飛行指引航向
她是黑夜中照亮我們心靈的北斗
讓我們穿云破霧永不迷航……
紀錄片《精神地標的追尋與守護》
版式設計：許 碩
